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,带着窗外歪脖槐稀薄枝叶的影子,一并落在张弛的脸上。 他微闭着眼睛,电视里依依呀呀地放着昆曲《牡丹亭》寻梦一段。 “怎赚骗?依稀想像人儿见。那来时荏苒,去也迁延。非远,那雨迹云踪才一转,敢依花傍柳还重现?昨日今朝,眼下心前,阳台一座登时变……” 他时不时地用手在脸上抚过几下,清清嗓子,再咳口痰……光影很残忍,他脸上的皱纹再也埋藏不住,嘴角两边的皮肤已经略有松弛,尤其是脖子,深深地四五道折痕……这些天,家里安静多了。 老伴也不嚷嚷什么,在美国的二儿子听说了此事,劝了妈妈,并托朋友给他们办了旅游签证,让他们过去散散心,机票都买好了,就是后天的。委屈的泪水她都流光了,要仔细想想,张弛这个人,年轻的时候都没犯过错,一心一意地陪了自己三十年,最后这一点小错误,想开些,也能过去。只是有些恨这个女人让张弛整个的一生有了个不光彩的结局,这太让她难以接受。 “你那羊毛背心要不要带?褐色的?”老伴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。 “不用,少带点,都老了,别给自己增加那么多麻烦。”张弛平静地说。 “带不带几本书?飞机上看?” “书桌上的东西你别动,我自己收拾。” “还别动?又不是有什么骚狐狸给你写的信……嘁……” 张弛对老伴的挖苦无动于衷,他觉得被太阳晒着,听牡丹亭是一件很享受的事。 “为我慢归休,款留连,听、听这不如归春幕天。难道我再到这亭园,难道我再到这庭园,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?知怎生情怅然,知怎生泪暗悬?” 唱腔婉转,丝丝如弦,划拉在心上一般。 突然他想起什么,着急地起了身,身下的摇椅在阳光中兀自晃荡了几下。 他从书桌的最底层一个抽屉里,找出一个小织锦盒,看了看老伴抱着一堆衣物去了阳台后,才慢慢打开。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紫金凤尾胸针。这还是最近一次自己旅欧在俄罗斯买的,当时,想的就是亲手别在柳丝儿那件驼色高领毛衫上,会很高贵,并闪着调皮的光……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送给她,这东西被陈述连带着其他私人物件带回了家。 要走了,怎么办? 她工作该怎么办?生活会不会有困难?想着想着,又十分怅惘,还是决定把这东西给柳丝儿留着,算做一份最后的祝福吧。 想到此,他把紫金胸针装进衣兜,拿了一本书,对老板喊:“我这里还有别人一本书,去街口那家快递公司给发了,要不然又得忘了!” “好,门口有垃圾袋,顺便捎着扔了!” 张弛应了声。 街上的阳光更直接,已经初春季节,万物吐露生机的时候,他觉得自己却像刚刚要开始冬眠,一种躲避性质的冬眠……人生,如果以此来结尾,他唯有长叹。 快地公司很繁忙。张弛在服务窗口等了二十多分钟,才轮到自己,匆匆填写了柳丝儿那个熟悉的地址,以及电话和名字,把在衣服里捂的热热的胸针再掏出去,外加那本什么也不是的业务书籍,一并给她吧,她应该知道这份礼物和无言的祝福来自于谁。 做完这一切,他如释重负,慢悠悠去街边一个杂货铺,买了份参考消息,当街边看边走。 快递公司的窗口,张弛的老伴突然紧张地喊着工作人员,说刚才她老头子发的快递忘了样东西,而且地址写的不详细。工作人员冷淡地让发快递的本人来更改,她好言好语地说:“哎呀,老头子刚崴了脚,在家门口还喊着呢,催我过来修改,行行好啦……”说着,她一把拽住刚出来的那个工作人员,手里攥着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,就往他手里塞。 那个小伙子瞬间脸一红,犹犹豫豫地接了,转身进去拿出几个包裹,问:“哪个是你的?” 她一眼便看到张弛的字体。 讽刺的是,张弛好看的行书书写的确是柳丝儿这个名字。 她一把撕开,看到了里面的织锦盒,打开,一枚紫金胸针叮叮当当地掉在柜台上。 她匆匆忙忙地对那个小伙子说:“不好意思啊,发错了,我回家整理好再来。” 小伙子也不敢多言语,收拾了其他的包裹,转身忙别的去了。 当张弛读完报纸的最后一个字推开没锁的房门时,“啪”地一声,他的脚下蹦出一枚紫金胸针,那个织锦盒在地上反弹了几下,跳落在墙角。 “张弛!你太过分了!” 张弛内心轰然一下,内心所有的自我安慰和坚强像多米诺排骨一样,顺延着,倒塌了。 “结婚三十多年,你给我买过什么?啊?我要金戒指金项链,你直接甩给我人民币,让我自己去买,你却给那狐狸精精挑细选,出差回来都不忘给她礼物!” “张弛!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,你都多大年纪了……你还嫌咱们闹得不够吗?啊?说都没事没事了,你又惹事?!那狐狸精到底怎么你了?你临走都不忘和她说一声?你看着日子还能不能过?不能过就算了,美国也别去了,咱俩干干脆脆离婚,你爱找什么狐狸精你找去,我不管也管不着了!” 张弛看着咆哮的老伴,长长叹一口气,闭上眼,又坐在摇椅上……阳光已经移到了另外的角落,摇椅上透出一股冰凉。 “我给你说,张弛,你就是个贼心不死的……好,你愿意还和那狐狸精来往,那我成全你!”她一个急转身,到茶几上抓起两张机票瞬时间就撕了个粉碎。“咱也别去美国了,也别要儿子孙子了,我就看着你怎么找那个狐狸精……” 撕完机票,她突然嚎啕大哭,扑倒在沙发上。 夜里,老伴则在电话里给儿子媳妇们痛说着张弛的所作所为。 张弛在书房里枯坐着,听着老伴不间断的絮叨,突然觉得好累……这个婚姻,以前是冷漠,是孩子,现在是什么呢? 恐怕冷漠也不能安静地维持,孩子?呵……多半也是责怪自己的吧……自己还剩下什么?一生的劳碌,到结果,什么也没有得到,反招了一身的诟病和风言风语。唯一一段轻柔的感情,没有人间烟火味的感情,夹缝中也难生存……也许生不逢时吧? 回想这漫漫人生路,笑着的时候竟是那么的少。 名利场虽没有费心思去追逐,却也被动地被撵来撵去,气喘吁吁,情感上,懵懵懂懂就结了婚,稀里糊涂就有了孩子……就这么被所有的事情追着,一步步走下来,不懂娱乐,不爱享受,又有严重的洁癖,这让他做事比别人难十倍。没有过同流合污,就做不了一条绳上的蚂蚱……也许争斗太多,反而他坐收了些许渔翁之利。 就是这样,一生,单纯的厉害。 柳丝儿是最亮的一抹颜色。也是最招摇的一抹颜色。 他在柳丝儿那里才知道女人身体可以如此柔软,柔软到每个部位都能和你紧紧地贴在一起,他也才知道女人床上还能如此娇吟婉转……他象一颗一直在土坷垃里埋着的石头,情感的表面早已锈迹斑斑,遇到柳丝儿,才仿佛落入日夜流淌的溪流中,柔软地被冲刷着,滋润着,身子慢慢湿润光滑起来。 这是他最惬意的事,却又是他最越轨的事。 他知道,这叫做偷。 总之,在矛盾中,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。 而如今,一切,灰飞烟灭,不是么? 一个简单的祝福和问候都送不出去……张弛颓然地用手指支撑着头。 房间那头传来老伴絮叨的一段—— “我看他还能骚成啥样?明天起我就带着那胸针,来来回回地在他面前走,给他看,我就不信,一个野女人,这个时候还跟我争?你们也别劝我,我忍了一辈子了,他什么时候心上有过我?我就不信了……实在不行,我找她去!你妈这一辈子还没打过架呢,为了你爸,我抽她两耳刮没问题……我知道,我不和你爸一般见识,但那女人就不一样了……好了好了,别劝我了,你们哪里知道我这个当妈的这辈子受过的委屈……” 这个夜,就这么过去吗? 张弛喝了杯茶,凉的,苦味很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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